今天为你带来的,是罗振宇老师主理的《文明之旅》节目。
《文明之旅》是罗振宇老师主理的历史文化节目,每周三0点在得到App更新,从公元1000年开始讲述,计划持续更新20年。
今天讲述的是公元1051年的故事。这一年关注的是宋朝的人口大爆炸。
以下是节目文稿精编版,enjoy:
(全文稿及视频节目,可在得到App内免费观看)
来源:文明之旅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51年。这是大宋皇祐三年,大辽重熙二十年。这一年,有一件小事,算是大宋朝一个巅峰的标志性事件。那就是朝廷下令减少了两个地方的人头税。先是9月5号,仁宗下诏减少了湖南郴州和永州两个地方的人头税,然后是12月9号,又一道诏书,给福建泉州和漳州,减少了人头税。不要小看这件事。减免人头税,可是宋朝人口大爆炸的直接原因之一。你可能会有点懵,人头税这种税收政策的调整,怎么会导致人口大爆炸呢?恩,它们之间不仅有联系,而且是一种非常令人悲伤的、甚至是惨绝人寰的联系。好,这一期《文明》节目,我们就来聊一聊人头税和大宋朝的人口大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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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的人头税中国古代人口发展的大致的趋势是什么?我简单列一组数字,你来感受一下:
秦朝统一的时候,中国总人口接近4000万,然后天下大乱,人口跌到汉朝初年的1000多万。到了西汉末年的时候,又往上慢慢爬升到了将近6000万。然后又是王莽时期的大乱,东汉初年剩下2000万左右。到了东汉末年,又爬到快6000万,然后三国魏晋南北朝,最低谷跌到1600多万。隋朝,恢复到了4000多万。但是隋朝末年又大乱,到了唐太宗的时候只剩下1200多万。然后就是盛唐了嘛,人口往上爬升,到了天宝年间的7000万,这是唐代的顶峰。然后安史之乱爆发,人口在唐末和五代当然还是往下跌的,到了我们现在讲的北宋,没有意外,当然又开始往上爬。
但是意外还是来了,你猜,爬升到了多少?
不是汉朝的顶峰6000万,也不是唐朝的顶峰7000万,如果按照同等面积的疆域来算,也就是把西夏和大辽包括进来,北宋末年居然爬升到了唐朝顶峰的一倍,1.4亿。
这些数字你都不用记,你就留下个印象就行:在北宋之前,中国人口在乱世和盛世之间波动,但是低也低不过1千万,高也高不过7000万。而到了北宋,居然就把这个天花板给顶破了,一下子比盛唐还多了一倍。
你说这是为什么?
原因当然很多。比如说,农业技术水平提高了。这符合我们现代人的直觉啊:技术推动繁荣嘛。这个原因当然有,比如宋真宗时候,大力推广的占城稻。不仅让老百姓种,皇帝在宫里面也搞试验田,可见有多重视。但是,有学者研究告诉我们,所有的农业新技术都算上,宋代的粮食亩产水平也只比唐代增加了12.5%。别忘了,人口可是翻了一番啊。这点亩产增量,可养活不了这个规模的人口增长。
那你可能会说,是不是因为宋朝的耕地面积扩大了?比如宋代对中国南方地区的充分开发?也肯定有这个原因。但是别忘了,土地和人口的增长,其实是互为因果的。现实情况往往是:人口增长在先,地不够种了,大家才去开发新的耕地,耕地增长在后。耕地增长,只是人口增长得以保持的原因,它很难解释人口大爆发。
那宋代的人口大爆炸,还有什么原因呢?在这本谌旭彬老师写的《大宋繁华》里,我看到了一个原来没有意识到的原因。这可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一根非常隐秘、但也非常重要的线索。
这个线索居然是:人头税。
中国古代的税收,我们可以简单地分成三类:第一,“人头税”——你家有几口人就交多少税;第二,“土地税”——你家种多少地就交多少税;当然还有第三类“商税”,你家卖多少货就交多少税。我们这里主要看前面两类。
设想一个情境吧,假如现在给你一个大村子让你统治,你来收税,你倾向于收人头税还是土地税?当然是人头税。道理很简单:方便啊。召集大伙开个会:看见这个五大三粗的胖子没?明天,他就代表我到各家收税,只要是喘气儿的人,每人收多少多少钱。不交,这个胖子对你们不客气。这就完了啊。只要这个胖子会数人头,税就收上来了。
或者,干脆不用上门收税。还是召集大伙儿开会,宣布:从明天开始,你们轮班到我的家里和地里干活。结束了。你看,直接征用劳动力,在古代也叫徭役,本质上这也是人头税。
而如果要收土地税,那你可就麻烦大了,得丈量土地吧?土地还要分等级吧?你没有一整套庞大的官僚系统,土地税根本就收不上来。
我们在中学学历史的时候,有过一个印象,说汉朝初年文景之治,休养生息,皇帝拼命给老百姓减税,减到三十税一的程度,老百姓打三十斤粮食,皇上才拿走一斤。这税也太轻了。那实际上呢?
第一,这不是因为皇帝仁慈,而是因为要收土地税,需要一个复杂的官僚系统,而当时汉朝还没有这个统治能力,所以只好象征性地收收得了。
第二,国家缺收土地税的能力,但是国家也缺钱啊,怎么办?就转头去收好收的人头税啊。
具体的收法我们这里就不细说了。反正后来,王莽要篡汉朝皇帝的位嘛,就揭了汉朝皇帝的老底儿。王莽说:什么三十税一!实际上是十税五,老百姓一年的产出,一半都被拿走了!老百姓的负担一点也不低。现在的史学研究也表明:在汉代,人头税居然占到了老百姓纳税负担的九成以上。
好,那会是什么结果?既然家里多一口人,就要多一份税,老百姓就只能不生孩子了啊。甚至还不只是不生,而且是生下来也把孩子杀掉。
你可能听过古代有“二十四孝”,其中有一个故事叫“郭巨埋儿”。话说汉朝人郭巨,家里太穷了,养儿子,怕耽误自己奉养母亲,两口子一商量,咱就刨个坑把儿子活埋了吧。结果,挖坑的时候居然挖到了金子,这是当孝子的福报啊。就这么一个价值观严重畸形的故事。
咱们且不论这个故事本身的真假,你不觉得吗?这事儿不符合常识。父母爱惜孩子,这不只是个情感问题,这是人这个物种得以延续的基本前提。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有一个漫长的哺育期,六岁之前的孩子,基本没有独立求生的能力,都必须在父母的养育下才能存活。不像大多数哺乳动物,像小牛小马,生下来就会跑,依赖父母的时间非常短。所以,人类的基因里面是预设了对孩子的强烈的责任心的。否则,咱这个物种早就灭绝了。像郭巨这样,亲自下手把孩子活埋,这太违背咱们的物种本能了。
那郭巨埋儿的故事是瞎编吗?也不一定。只要不把它附会成是为了孝顺就解释得通。生下孩子然后又亲手杀死的事儿,不仅有,而且多,不仅多,而且是史不绝书,从秦汉到隋唐的史料中大量出现,而且还有一个专有名词,叫“生儿不举”,古代没有避孕措施,怀孕了,孩子只能生下来,但是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养活孩子,那只能亲手抛弃或者杀死。
为什么无法养活孩子?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人头税。
汉元帝的时候,有一个人叫贡禹,就给皇帝上书说,咱们现在征孩子的人头税是从三岁开始征的,所以老百姓没办法,生了孩子就杀了,“生子辄杀”,这太让人悲痛了。咱能不能稍微缓缓?到7岁的时候,等孩子换牙了,咱再收人头税呢?
是的,如果只是因为家里穷,粮食紧张,父母是很难做出决定,把亲生孩子杀掉的。大人省一口,一家人互相帮衬着,没准就能把孩子抚养大。在古代农耕社会,一个孩子长大了,也是家庭的一个重要资源。
那什么情况下会做出这种反人性的决定呢?只有当父母们面对一个极其恐怖的未来的时候。比如,这个孩子只要长到三岁,他自己一张嘴吃饭,虽然消耗不了多少粮食,但如果因为他,整个家庭就要背上一大笔人头税,甚至成为压垮家庭财政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时候,为人父母的才会想,算了,我们承受不起,也别让这孩子遭罪了,长痛不如短痛吧……
这就是从秦朝到隋唐,中国人口很难突破7000万天花板的原因。不是不能生,也不一定是因为养不起,而是因为朝廷的人头税,让老百姓的生育意愿太低了。
那怎么办呢?如果遇到好官,会一边禁止老百姓杀孩子,一边帮着想想办法,比如减减税什么的;如果遇到酷吏呢?那就你杀孩子,我就杀你。比如东汉的一个酷吏叫王吉,在一个地方主政,不过五年,杀了上万人,他杀人的一个主要借口就是,你为人父母,你居然杀你的孩子,那我就杀你。
没想到吧?我们都觉得中华文明自古就有“多子多福”的观念,都觉得传宗接代是中国人的执念,没想到在中华文明的早年间,还有如此不堪,如此血肉模糊的一段历史吧?
那问题又来了:既然因为收人头税,在微观上,导致父母杀子的人伦惨剧,在宏观上,导致国家人口不能增长,那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干脆转头来收土地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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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土地税
从秦汉到隋唐,为什么朝廷非要收人头税,不主要收土地税呢?
不是不想,土地税的征税对象清晰,负担公平,大家都知道它的优点,但在技术上实在是太难了啊。
你想,收土地税,至少要有这么几个方面的能力:
第一,丈量土地面积的能力。每家每户有多少土地,你得搞得清楚才行吧?
第二,这些土地的等级,你得能大差不差地定出来吧?土地和土地不一样,能长的庄稼可差远了。
第三,土地情况发生变化,比如买卖导致的产权转移,开垦出来的新土地,灾荒灭失的旧土地,你得能及时更新数据吧?
第四,这是最重要的,你还得有一套庞大的基层行政的班子,以及管理这个体系的能力。比如,你得有能力管理一大套账册档案吧?
这事到底有多难,我举个南宋时候的例子你感受一下:话说,宋孝宗的时候,皇帝宠信一个近臣,叫梁俊彦。这位小梁就跟皇帝讲,说两淮地区有那种沙田,就是河道里面的土地,老百姓耕种的规模很大,要是能收税就好了,这可是一大笔军饷啊。皇上一听说有新的财源,高兴坏了,马上就要办。
当时的副宰相叫叶子昂,他跟皇帝说,不行啊,沙田是在江河的两岸,水往这边流,那边就出来点地,水往那边流,这边就出来点儿地,老百姓是追着这点地种庄稼,每年不一样,不靠谱的。这税没法收。宋孝宗这才恍然大悟,说算了算了。等叶子昂宰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马上派人把梁俊彦抓来,一通申斥:你为了讨皇帝高兴,胡说八道什么?真要是收了沙田的税,把老百姓惹毛了,搞出乱子,就是把你碎尸万段,又有什么用?!
你看,收土地税,整个行政系统就是要有能力应对这样的细微的、动态的变化,技术难度很高的。
好,那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刚才还在讲这事儿千难万难,哎?怎么到了宋朝,这事就又行了呢?前面说过,仅仅1051年这一年,宋仁宗就减免了两个地方的人头税,大宋朝不仅实现了国家税收从人头税向土地税的转型,而且还制造了一场人口大爆炸。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当然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如果要总结的话,也许要用三个词:“被逼无奈”、“歪打正着”和“水涨船高”。
先说第一个词,“被逼无奈”。收人头税,前提是朝廷能控制得住人口。但是一场安史之乱,把唐朝的人口底盘打得稀碎。有的百姓,在战乱中死了,有的百姓,因为负担太重逃亡了。再加上藩镇割据,朝廷手里能直接控制的人口越来越少。
那怎么办?朝廷举目四望,心里冒出来一句话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人没了,户籍档案乱了,但是土地还在啊,只能硬着头皮根据土地来收税了。所以,唐朝后期,就开始搞“两税法”。这是中国古代财政史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件,朝廷被迫开始主要征收土地税。这个政策一直延续到宋朝。这就是所谓的“被逼无奈”。
那第二个词,“歪打正着”呢?这说的是宋朝的募兵制,国家财政出钱养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过去,我们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往往都把它当成是宋朝的一个缺陷。确实,用大书法家蔡襄的话来说,财政六分之五的钱都用来养兵了,国家能不穷吗?老百姓负担能不重吗?
但是,这也带来一个好处:这些兵打仗不怎么样,但他们毕竟从普通老百姓肩膀上把大量徭役的担子给接了过来。对,宋朝的农民,专心种地就好,什么打仗、运粮、工程,都不用你们管,这些活儿由厢军,甚至是禁军的兄弟们干,你们只管在家岁月静好,有人替你们负重前行。
宰相韩琦讲过这么一番话,说国家财政养这么大的军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但也不是全无好处。老百姓的负担虽然重,但是毕竟这辈子可以骨肉团聚啊,父子、兄弟、夫妇,不用生离死别啊。
请注意,徭役本质上也是一种人头税,是古代中国老百姓的一个沉重负担。宋朝养那么庞大的军队,本身虽然不是为了减徭役的负担,但是歪打正着地起到了这个效果。这又进一步动摇了人头税的传统。这确实让宋朝的老百姓,在生孩子的问题上少了很多后顾之忧,也无意间刺激了人口繁荣。
第三个人词,“水涨船高”。技术的水涨船高,这才是从“人头税”到“土地税”转型的决定性力量。
我们就拿土地丈量技术来举个例子。从唐朝到宋朝,经济中心逐渐往南方移动。中国南方,多水,多山,土地可就不是横平竖直的了。怎么计算那些奇形怪状的土地,甚至是山坡地?这时候就轮到数学家出手了。
宋朝就有两位有突出贡献的。一位是写《梦溪笔谈》的沈括,他改进了水平仪,可以测量地形的坡度了。还有南宋的杨辉,他在浙江台州做过统计土地的官员,把各种奇形怪状的耕地都量了一遍,怎么量?怎么算?统统记在了《杨辉算法》这本书里。后来到了明朝,程大位又发明了“丈量步车”。原来测量土地,都是通过真人跨步,或者那种像大圆规的“步弓”来量,缺点是只能量直线,没法量曲线。而程大位的“丈量步车”,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只挂着卷尺的小推车,这样测量曲线就方便多了。你看,丈量土地的方法是一点点在进步。
除了这种硬技术,还有软技术,比如土地账册的制作技术。宋代人也真是有想象力,居然发明了一种叫“鱼鳞图册”的东西。你家土地什么样,和隔壁家土地的边界在哪里,都用线条勾勒出来,里面的信息还挺全,这块土地多大,编号、面积,甚至流转情况,都有记录。一张纸上记录了这么多信息,有图有真相,看起来像是鱼鳞,所以叫“鱼鳞图册”。这种记录方法,宋代发明,明代发扬光大,清代沿用,有的地方一直用到民国时期。
你想,这可是在宋代啊,在那样的制图技术水平下,居然有这个雄心,要用画图的方式记录土地信息。而且不止是某个地方哦,到了明代,是整个国家的每家每户的土地,都要这样登记造册。这个一点不用谦虚,鱼鳞图册肯定是人类历史上到那个时代为止,政府土地管理最细致的档案记录。
除了这些技术之外,宋代管理庞大官僚体系的技术也有巨大进步,这个就不展开说了。
总之,没有多种维度的技术水平的水涨船高,古代中国国家是不可能完成从人头税向土地税的转型的。
当然,我还要再强调一句,这个过程还是非常缓慢。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今天节目一开始,我说,就在1051这一年,仁宗皇帝下诏减少了湖南郴州和永州,还有福建泉州和漳州的人头税。这些地方有什么共性没有?有,都是南方地区。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北宋政权继承的是北方中原地区的五代政权,梁唐晋汉周,这些地方继承了唐朝的两税法,收土地税,不收人头税了。而南方,还有十国呢,一大堆分裂的小政权,什么闽国、吴越国、吴国、南汉国、楚国、南平(荆南),这些地方的统治者为了图方便,在自己境内还是大收人头税。后来宋朝拿下这些地方之后,也没有急着改革,谁跟钱有仇啊,就像前面说的,中原地区的税制改革也是被逼无奈,所以这些地方的人头税就沿用了下来,直到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也就是1011年才正式废除。这时候距离宋朝建立可已经50年了。
但是中央的政策归政策,地方上的落实又是另一回事了。刚才我们提到的湖南的郴州和永州,福建的漳州、泉州就属于改得慢的,直到这一年,仁宗朝的时候才废止人头税。你看,这又过去了40年。而这40年间,这些地方的老百姓生了儿子就杀的风气,还在延续。不知又有多少儿童的冤魂惨死在亲生父母之手。
说到这里,我再给你念一组数字,中国的人口,在唐代达到7000万人,在北宋末年,达到1.4亿人的高峰,比唐代翻了一倍,这是中国第一次人口高峰;到了明朝末年,中国出现第二次人口高峰,总人口达到2亿;到了清朝末期,第三次人口高峰到来,总人口达到4亿。
我不知道听到这组数字是什么感受?过去,我们一听数字增长,总觉得应该高兴。但是,在了解了我刚才讲的税收和人口的关联逻辑,看到这节节攀升的人口数字,我自己反正是有些隐隐的悲凉。
这多生出来的人口,不知道有多少其实只不过是没有被残酷的人头税逼死的人口,而已。
3
伟大的技术
今天这期节目的话题有点沉重。但是在最后,我们还是先把情感的因素放一放,我们来看一看,文明的进步,最坚实的依靠,到底是什么?
是伦理道德、世道人心吗?当然是。但问题是,在真实的历史场景里,这些人性因素的积极作用,往往被强烈地抑制住了。就拿今天的话题来说,在杀害孩子最严重的朝代里,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吗?当然不是。儒家士大夫不知道人头税和老百姓生育意愿之间的关系吗?当然知道。皇帝不明白一个仁德的帝王该怎么当吗?当然明白。
但是,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处境里,那点内心的良善火光,即使屡屡燃起,也是很容易就转瞬熄灭的。一个普通百姓,在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和如狼似虎的收税官吏面前,你让他怎么选?一个士大夫,在国家财政的迫切需要和老百姓的啼饥号寒之间,你让他顾哪头儿?一个皇帝,在仁义的道德要求和自己内心的杂乱欲望之间,你能指望他一直克制?
就拿汉武帝来说,他是知道自己要搞仁义那套装装门面的,所以,经常找点儒生来,说我要怎样怎样。这个时候,旁边有一个叫汲黯的大臣就冷冷地说,您是外表想仁义但是内心的欲望太多了。陛下您呐,还是少来这套吧。汉武帝气得要翻脸,但是最终也没有发作。为啥?因为说中痛点了啊。
好,那既然人性不那么可靠,什么可靠?从今天我们说的这个话题来说,技术才是文明进步的真正的决定性力量。
这里说的技术不止是蒸汽机和计算机,凡是能增进人对世界了解和控制的方法,都是技术。举个例子,度量衡,就是一套很重要的技术。
我们在中学历史课上就学过,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后,当年就颁布法令,统一度量衡,这是他的首批决策。比秦始皇的其他改革法令都要早。
你可别觉得,统一度量衡,就是朝廷发个文件那么简单,这背后的技术复杂着呢,最起码,你得造得出标准器吧?所谓标准器,就是拿它来校准别的东西的工具,就是把尺子。在《熊逸版资治通鉴》里,熊逸老师就举过一个例子,有件出土的文物,叫商鞅方升,就是商鞅督造的测量容积的标准器,现在藏在上海博物馆里。
哎,统一度量衡为什么这么重要?
这还不是为了繁荣市场交易啊,那个时代的市场没有那么发达。统一度量衡,其实是为了建立全国性的税收体系和官僚体系,为了加强中央集权。
税收体系好理解,既然秦统一了全国了,以前齐楚燕韩赵魏各家的度量衡标准,统统作废,都跟秦保持一致。国家向民众征收粮食布匹,如果度量单位不统一,这不就乱了套了吗?
为什么建立全国性的官僚体系也要统一度量衡技术呢?
首先,没有统一的度量衡,国家都没办法给官员发俸禄。
官僚是职业当官的,他不是分封制下的贵族,皇帝对他的激励,不是一次性的封地,那要怎么建立官僚上下层之间的待遇区别呢?怎么让下级官员更有向上奋斗,获得更好收益的目标感呢?靠给他发俸禄。最明显的例子,汉代的官员分级别,就是直接用来分的,你是二千石的官,他是一千石的官。
而如果没有统一的度量衡,这俸禄就没法发啊。总不能让各级官员随意在民间征收吧?或者是上司随意赏吧?
你还别说,还真有这样的。南北朝的时候,北魏的拓跋氏打进中原,要管理农耕民族,就需要官僚,以及管理官僚的这一大堆制度和技术。比如发俸禄的技术。但是当时北魏是真没有,没有办法给官员发俸禄怎么办?那就不发,你们要钱,到自己的管区里去抢啊,到民间去搜刮啊。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
还有一点,没有统一的度量衡,也没有办法对官员进行考核。你说天高皇帝远的,官员在底下搞点小动作,中饱私囊,皇帝是不容易发现。有了统一的度量衡,也就有了考核官员绩效的标准,有这把基本的尺子,钱财粮食上下流动、左右调拨,就更有准数,贪污舞弊的空间立刻就小了很多。
说到这里,你立即就明白了,为什么秦始皇一上台一统一,马上就要先统一度量衡?度量衡测量的不就是数据吗?对,只要提取数据和运算数据的能力上一个台阶,人类文明的发展就会随之上一个台阶。
你看,秩序和混乱,善与恶的区别,有时候不在人性,而在于有没有一项关键技术的发明和成熟。
过去,我们对技术的作用理解得比较简单,好像因为新技术,所以生产的效率就高了,出产就丰富了,所以繁荣就来了。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今天我们描述的这个过程就是:因为新技术的出现,所以,人心中的善念和社会对正义观念才有实现的可能。技术掀开了压制文明的天花板,文明才得以伸展。
说个我小时候的观察吧。我家有亲戚在税务部门工作,负责收一个菜市场的税。怎么收?按道理说,是要按每天做的买卖的多少来收,这样才公平,对吧?但是实际工作中做不到啊。那个时候,一个个小摊贩,都是现金交易。收税的人总不能蹲在每个菜贩子面前,一笔笔地帮他记账,最后一天下来再计算税额吧?所以,只能是毛估估个大概:比如卖蔬菜的,只要你今天出摊了,那一天就四毛钱的税;你是卖鱼卖肉的,买卖额大一点,那就一天交一块钱的税。如果你们天天来,那更方便了,一个月整交吧。大家都方便。
你看,大家都知道应该按营业额收税,但是在技术上做不到,或者是成本太高,最后还是折衷,变成了按人头收税。这个妥协的过程,其实和我们今天讲的从土地税退化成人头税,是同一个原理。
但是你看现在的菜市场,所有的交易都是数字化记录的,每家该交多少税,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无论是税负公平还是降低收税成本,都很容易。人性本身没有变,是技术进步导致了更公平的结果。
你看,还是那句话:秩序和混乱,善与恶的区别,有时候不在人性,而在于有没有一项技术。
自古以来,人性不变。人心中自然有良知良能,有善待他人的本能和自觉,有改良这世界的冲动和担当。但是,这一丝积极的善念,经常因为实现手段的欠缺,而被消磨殆尽。
这个时候,文明在等待什么?等待新技术、新方法,把这个天花板掀开,给人类的善念一个绽放的机会。
技术本身不分善恶,可以放大善,也可以助长恶。但是从今天这个话题看来,在技术的加持下,人间的善在长期博弈中,还是会略胜一筹。正如斯蒂芬·平克在这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说的一段话:“暴力的减少是一个我们可以仔细品味的成就;它让我们更加珍惜文明和启蒙的力量。”
这就是我们在1051年,对宋仁宗减免人头税事件的一个观察视角。
好,文明节目,咱们1052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