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毕淑敏谈人类未来：保持平常心，不必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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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我们与著名作家毕淑敏老师进行了一次对话。当被问到应如何看待科技引发的一系列变化的时候，毕淑敏说，“变化应该永远存在。即便是机器人，它也要不断升级换代。”正因如此，我们应当保持平常心，不必惊慌。“应该全身心去拥抱变化，而不能死水一潭，画个休止符，说‘到此为止’，咱们就不变化了。”在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的当下，这样声音更值得回味。

嘉宾 | 毕淑敏

撰文 | 张英

“科技在不断改变着幸福感的内涵，为人类的幸福提供更多便利条件。因此，对于增进个体幸福感而言，科技的进步是很重要的来源。但切记，它并非唯一来源。不能认为只要有了科技，就必定导致幸福。说到底，幸福是灵魂的成就，而绝非其他。”
上面这段话，是我请毕淑敏为2019年腾云峰会写的嘉宾寄语。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内科医生，北京作协副主席，注册心理咨询师。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历任卫生员、军医等，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

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毕淑敏开始文学创作，著有《毕淑敏文集》十二卷。她的写作大气厚重，关注时代和现实社会，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鲜花手术》等作品产生强烈社会影响。

1998年，毕淑敏攻读了北师大心理学博士课程，成为国家注册心理咨询师，并通过一系列心理学病理案例相关的非虚构写作、出版和演讲，治病救人。

在我眼里，她是一位温暖有爱的作家、悲天悯人的医生，秉承了鲁迅的文学传统，是行动中的理想主义者。几个月前，腾云对毕淑敏进行了采访，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毕淑敏在2019腾云峰会上

01

▶科技时代，对人的要求更高

腾云：这二十年来，科技发展的速度特别快，但为什么这么多的科技应用，却无法提升我们的幸福感？
毕淑敏：科技的发展，并不能直接提高人的幸福感，两者不能划等号。比如主妇天天要买菜，现在用手机买菜，就会有人直接送货上门，很方便。但这也形成一个问题：人面临更多选择，而作何选择，是由每个人的价值观、方法论所决定的。

选择的多样性与日俱增，因此，在选择的能力上，就对现代人提出了更高标准。你在网络上轻轻一点，一件衣服就蹦出来。模特穿上无比好看，但它适不适合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做出判断。

有一个关于英国女王的衣服的展览，名字叫“为责任穿衣”。贵为女王，她非常清楚，形象也是她的责任之一部分。平常有多少人，会觉得穿衣是自己的责任呢？你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你执行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吗？你期待给别人达成什么样的第一印象？

这些，都是你做人的责任。过去特别贫困的时候，没有选择，每人几件衣服。工装，或者是洗白的军装，仅此而已。现在物质丰富，购物便捷，便对一个人的选择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很多人在如何选择这张“卷子”上是不及格的。


英国伊丽莎白女王

我们对自己的需求，对自己购物的目的，包括自己的经济实力，要有准确评估，既不受便宜或昂贵的诱惑，也不被流行裹挟。如果你很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么大到找工作、选男女朋友，小到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选择的速度都会大大加快。

洗衣机、洗碗机的出现，让我们生活质量提高，节约了很多时间。节约下的时间用来干什么呢？这又是一道选择题。
20年前我们的信息量可能是1，现在我们的信息量可能是10。如果你没有很坚定的自我判断能力、对世界的概括总结能力，你会眼花缭乱。涌出焦虑感，茫然不知所措。茫然中，很容易很仓促地做出决定，失误率、错误率都会比较高。

对于我来说，生命已到晚期。时间最宝贵。我想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地球，认识世界，每年去国外旅行。作为作家，写出我构思好的作品，这就要推掉外界活动，压缩不重要的事情，集中精力写作。

腾云：人很容易忘记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比如有了飞机和高铁，其实看望亲人和朋友更方便了，但大家并没有因此多陪亲人和朋友。
毕淑敏：这个例子举得很好。又比如现在的电视相亲节目，一个男生有机会同时去和24个女生会面，经过沟通做出选择，相亲已经比过去多了很多选择。但是当他失恋的时候，仍然是痛苦的。以前失恋有多痛苦，现在的失恋还是那么痛苦，这一部分没有技术能解决。

科技可以提升速度和效率，但有一些领域属于情绪和思想的范畴，科技解决不了这部分的问题。而这一部分，正是人类最宝贵的所在。我们要格外审视它，珍惜它，维护它，让我们变得更有理想，眼光变得更清澈，人活得更长远更安宁。

02

▶什么问题是科技解决不了的？

腾云：这几年机器人及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无人驾驶汽车的出现，带来便利之余，也给社会秩序带来挑战。很多知识分子担心社会和人类发展会失控。
毕淑敏：我觉得不必惊慌，因为我相信人内心的这种稳定，不会因为你是走路、骑马坐汽车、坐火车、坐飞机这些不同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确定科技的发展方向是最重要的。如果科技向善，让人类生活更美好，人更幸福，那这样的发展方向就不会让人担忧。

腾云：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应用，在把人类从繁重的体力劳动解放出来的同时，也让很多工作岗位消失了。德意志银行最近裁了五分之一的员工，这些工作岗位就全由机器人代替了。您怎么看？
毕淑敏：的确有一些工作会被机器人所代替。对于我们来说，你相信人是有价值的，这份工作没有了，你还有能力去找别的工作。比如我相信自己要是不写作，可以去当月嫂。目前机器人无法代替月嫂。对男士来说，当快递员也可以啊。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能说我人生的价值感来自所从事的工作。

人类是智慧的。人和机器，会维持一个平衡，我对未来，抱有乐观的展望。
我去过很多地方，比如东非，人类的起源之地。你可以看到人类是怎样一步步进化，其间遭遇过很多苦难，但人类始终还存在着，还在向前发展，人类的智慧也在不断进步中。

科学家研制出核武器后，只在日本使用过，近几十年来，人类都在跟这些核武器和平共处。
如果科技真的失控，核武器、机器人将人类毁灭，那对地球来说也未必是坏事——说明人类这个物种已不配存在，亲手制造了武器，埋葬了自己。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宇宙无垠。地球几十亿年的生命史，包括太阳系，只是极一小部分。我相信宇宙不会只是地球上有生命存在，其他星球，也会有悠久生命。

不妨镇定一点，静观其变。如果人类不珍惜自己，没有节制，不晓得自己的边界在什么地方，而使整个地球失控，那么只能毁灭。

03

▶“要有平常心，不必惊慌”

腾云：如何看待科技给人际交往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以前人们在家附近的市场买菜，现在电商发展，可能会让小商店、小超市消失？
毕淑敏：这是社会和时代的选择，无法逆转。但若在以前，我没有办法和你进行这样很深入的谈话。我在附近碰不到你，只能作罢。现在，通过微信可以随时进行语音通话、视频，甚至很多人一起视频开会。

一些东西消失了，另一些东西必然会出现。只要你跟人真诚交往，坦率沟通，新的联系还会发生。
技术是中性的，人有善恶之分。人是有价值观的。我们要竭力建设好人的价值观，让下一代变得真善美，变得更有自制力、有定力，能够控制住技术。从前人只能控制马，后来有了汽车，现在有飞机，还有航天器，但人类还是能够控制它们。
我相信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也应该会得到控制的。

腾云：人与机器共生，已经是一个事实了。因为人工成本越来越高，制造业和服务业很多都采用机器人从事生产。你怎么看这些变化？
毕淑敏：变化应该永远存在。即便是机器人，它也要不断升级换代，那是它的进化。变化这件事，应该全身心去拥抱它，而不能死水一潭，画个休止符，说“到此为止”，咱们就不变化了。

对于变化，应该秉持一种更开放的态度。不过变化要分好坏，这个过程需要人类智慧的把控，让变化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腾云：科技发展太快可能危害人类自身，甚至危及下一代，你怎么看科学家们的此类焦虑？
毕淑敏：在心理学上，恐惧与焦虑是不同的概念。恐惧是面对直接发生的危险，焦虑是面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如果说我们此刻特别恐惧，那么这个说法可能严重了一点。要是说我们都比较焦虑，那大家点头的几率可能会比较高。
科技的发展，人类的未来，要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是不可能的。要有平常心，不必惊慌。只要我们做好当下的事情，就会对未来多一分把握。

很多很焦虑的父母都问我：你赶快告诉我一个方法，怎么才能让我的孩子变得更好？我每一次都说，你这么焦虑，你的孩子变不了更好。你先要让自己稳定下来、安宁下来。要有一种勇气，就是将来不论发生什么问题，只要你内心坚强，应该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家长们有一半信的，尝试放松。有一半不信的，继续焦虑愈演愈烈。
如果你企图掌控你不能掌控的部分，我个人觉得，那是人类的狂妄。对我们的孩子，除了爱以外就是信任，让他们健康地按照自己的天性发展。我相信，他们有智慧解决他们所遇到的问题。

04

▶“科技向善”很重要

腾云：你在腾云峰会上的发言里，关于人的情感与科技的关系，还想请你再展开阐述一下。
毕淑敏：有科学家提出，人类只利用了大脑皮层的10%，还有90%的存在，我们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我觉得，那90%的区域，有可能是人类的情感部分。大脑肯定也遵循“用进废退”的原理。谁敢说我们人类大脑里的90%都是无用的存在？那不可能。
大脑里怎么有90%没用呢？你把它切掉了，就算这个人的智力语言都没有问题，但你知道他的情感表达、感受力，会不会受损？人生而为人的这部分，机器怎么能测定出来？

现在，人类还不能够让机器人具备情感。现在的机器人就是服从制造者的指令，按照人类事先编好的程序，去完成安排的任务。所以前面还有漫长的路。我相信人类的智慧，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让它向善，让它向好的地方拐过去。

腾云：怎么看待科技公司的自省，例如腾讯的“科技向善”？
毕淑敏：科技发展应该有道德底线，有价值观。在科技得到应用前，我们应该尽可能为它制定伦理框架，而不能让它无所顾忌地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后再试图亡羊补牢。

腾讯提出“科技向善”是一件大好事。要做好这件事，得调整发展方向和路径。科技是中性的，但有了向善的理念，就让我们对科技发展更有信心，更抱期待。

腾云：社交产品占据人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人患有信息焦虑，你会有这个问题吗？
毕淑敏：没有。每个时代都会有新问题冒出来。但你可以做选择。新媒体时代，请学会淡定，把节奏放慢一些，冷静、镇定一点，不用那么着急。

我们要给家庭、生活、人生，营造更加从容的空间。人的生命其实是一个常数，无论你是风风火火走过，还是慢慢去欣赏，一生也就是那么长。

腾云：你已经去过80多个国家，下一站旅行目的地会是哪里？
毕淑敏：目前还没有具体定，随缘吧。大约七年前，有一天我在家里拖地，突然听到电视里说到沙漠新娘。我以为是个女的呢，回头一看居然指的是一座古城——叙利亚的帕尔米拉遗址。我在那一个瞬间决定：下一站去叙利亚。

当时叙利亚的局势已经很紧张，很可能爆发战争。旅行社把它列为高风险国家，不发叙利亚旅行团。后来我跟旅行社说你不妨试试呗，他说好吧，那我们发个帖子，全国招募。

过了一段时间，旅行社告诉我，全国才征集来六个人，人太少了，他们不派导游，不派领队，其次还要提价。我说要不咱们再等等，人多一点，你们也别提价啊。旅行社说，毕老师，您别等了，叙利亚战火味渐浓，您再等下去，恐怕连这六个人也没了。

于是，我们立马组团，去了叙利亚，去了帕尔米拉——那么壮观的一个古城，被ISIS组织炸毁了。我们曾经感叹不已的宏大辉煌的古罗马风格的大剧场，被恐怖组织当作杀人的舞台，那些伟大的建筑已不复存在。
去过那么多国家之后，我觉得心被打开得更大了一些。人生的烦恼，少了很多。焦虑和不安，也比较容易放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世界添一点点温暖，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