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记 刘杰/腾讯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研究员
在对城市建筑长达十余年的观察中,城市规划学家简·雅各布斯得出一个结论:城市中个人的归属感、社会凝聚力甚至整个城市的活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良好的邻里关系。然而她看到,大城市里的彩票点、便利店、老树荫越来越少,而这些正是有助于人们日常沟通、提升邻里关系的好地方。
于是,她在1961年出版的城市规划经典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结尾悲伤地说,“毫无疑问,单调、缺乏活力的城市只能是孕育自我毁灭的种子。”
如今,社交网络成为城市人彼此交流和沟通的重要渠道。失去了彩票点和老树荫的人们可以通过 微信、微博等互联网工具进行互动,构建实体空间之外的一个个虚拟社交空间。
有想法的人们,正在尝试利用社交网络改变简·雅各布斯在50多年前指出的城市社区困境。今年1月和4月,我分别走访了上海信义嘉庭和成都晋阳社区两个社区,前者在进行前置型社区营造,后者尝试将互联网技术特别是微信引入社区治理,为时只有几年,已经有了不错的变化。
若是简·雅各布斯生活在今天,她的书也许会换一个明亮的尾巴吧。
晋阳和信义嘉庭 ——两个被微信改造的社区 来源/第59期《腾云》
在 院子里走了几圈后,晋阳社区党委书记李含荣发现东边院落的旧围墙有点残缺,路面也坑坑洼洼,“也许该修一修了”,他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快速走回了办公室,发在了社区工作人员的微信群里。
“大家看下哈,这个围墙和道路是不是该修一下子了?”李含荣艾特了黄芳说,找专业人士做下预算,看看社区能拿出多少钱来支持,扣除之后再算算每户人家出多少钱,同时放在居民微信群和小区里公示。
他又直接在群里艾特了负责新媒体的李济舟,“小李,你去做一个网上投票,发到社区居民的微信群,让大家投票决定吧。”
三天之后,晋阳社区的居民微信群里出现了一个网上投票,标题是“这个围墙和路面要不要修”,群主小李附上一段话说,这是社区公共事务,修好对大家有利,但维修的话需要住户们出一些钱,“有利有弊,大家权衡一下,然后投出您的宝贵一票吧,感谢您对社区事务的支持”。
几分钟后,平时就在群里很活跃的几个年轻人开始了讨论,大家回忆起雨季道路的泥泞,表示修路和重建围墙迫在眉睫,也有人说其实围墙和路面还能忍受。投票数量一点点涨上去了。
又过了几天,微信群和小区公告栏里贴出了整修围墙和路面的费用,其中晋阳社区办公室出2万,剩下的一半受益居民均摊,每户平均160元。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轮公示,社区办就可以联络施工队进驻小区,半个月之后围墙和路面就焕然一新。
这是晋阳社区办公室诸多的日常工作之一。自从2014年他们尝试将微信等互联网的方式引入工作后,效率大幅提升,随之而来的还有居民之间的融洽关系,成为了成都的模范社区改造样本。
他们用微信让社区重建信任 | 互联网×基层治理
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王晶长期关注和研究社区治理问题,她数次前往成都,在晋阳社区观察,对社区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进行细致深入,试着从社会学理论加以总结和分析。
“晋阳社区用互联网的方式把陌生人社区变为熟人社区的模式,调动起居民对社区事务的参与性,基本实现了从管理向治理的转变。社区办把自己定位为协调者需求对接者而不是管理者,把居民的需求、政府的投入、外部社会组织的专业服务对接到一起。”王晶说,经过她的观察和采访,认为晋阳社区的经验或许可以成为中国基层治理的一个模板。
地震激发的参与意识
从成都市中心出发,向西经过知名景区“杜甫草堂”,再走三四公里出了二环路,建筑物的高度一下子降低,视野之内只有一片低矮的居民楼,在少见太阳的天气显得愈发陈旧,就是晋阳社区。
晋阳社区属于成都市武侯区,目前有1.5万多户,4万多人,建立于2002年居民楼落成时。彼时,刚刚大学毕业的李含荣来到了晋阳接待晋阳社区办公室,希望在社区治理层面做出一番成绩。
现实一点点敲碎他的梦想。李含荣发现,基层治理是个大难题,居民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度太低,“大家都是冲着礼品来的,要么一桶油,要么洗洁精之类。领完就回家,谁的心思都没在真正的活动上。”
缺乏信任、难以沟通、没有共识、人心涣散,几乎是所有基层工作者遇到的问题。李含荣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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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两个月前,李含荣(左三)向新华社记者介绍晋阳社区的情况。来源/晋阳社区官方微博
转机出现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让整个四川深受其伤,虽然成都距离地震中心较远,没有出现特别惨重的人员伤亡和建筑损毁,但人们心中的团结和对公共事务的参与意识被激发出来。
晋阳社区办公室发起了对汶川、北川的救援和慰问行动。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来参与,工作人员忙不过来,几名年轻小伙自发当了志愿者,帮助组织和安排具体事宜。
“大家出钱又出力,整个行动井然有序,真的令人感动。”李含荣说,地震过后,社区办想把这种彼此信任、团结的氛围保持下来,开动脑筋构思新的社区活动。
李含荣梳理几年的社区工作经验,和常住的居民聊天,了解每家每户的难题,逐渐建立双方的信任。
近乎一半的租户是社区办头疼的事。租户的稳定性差,可能住三五个月,也可能住三年五载,往往并不在意公共空间的建设,不愿意出钱维护公共环境和设施。
晋阳社区办试着跟租户们多接触,想方设法为对方解决一些切实的问题,“让他们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家,我们对租户和常住居民是一样的。”
把社区搬到微信上
2013年是中国移动互联网元年,当年9月,微信的用户首次突破1亿,被公众称为拿到了移动互联时代“第一张船票”。人们的日常交流不再依赖于电话和短信,更多时候使用微信交流。
晋阳社区办也看到了移动互联的趋势,2014年初,他们做了一个决定:把社区居民的活动都搬到微信上,不受上下班、出差等限制,方便大家随时随地沟通。
李含荣带着社区办十多名工作人员去加居民的微信,建立了一个200多人的社区居民群,再动员居民邀请他们的邻居进群。开始的时候,群里只是发一些跟社区公共事务相关的消息,大家聊着聊着熟了起来,也慢慢聊一些社会新闻、生活趣事。
后来大群孵化出了很多小群。这些小群主要以兴趣划分,有摄影群、书法群、绘画群、娱乐群等,工作人员也分别加入这些小群,用来了解社区居民的生活,组织大家感兴趣的线下社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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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社区居民自发成立的“阳公书画摄影协会”在线下开展活动。
李含荣打开他的手机,指着微信上的40个群说,“看,我已经加了这么多!大家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我们还发现了线上沟通的另一个作用。”
那是2014年底,晋阳社区办接到多名居民投诉,某栋楼的某户人家,在单元门里堆放纸箱等杂物,造成了大家进出门不便,邻居们去劝根本不管用。工作人员去了几次,连门都敲不开。
无奈之下,工作人员在微信群里发了张图片说,“请大家帮忙想想办法,遇到住户堆放杂物怎么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都对这位住户表达了不满和鄙视。后来一位居民突然说了句话,交给我来办吧。
三天之后,群里出现了一张照片,单元门口干净整洁,住户已经把杂物清理完毕。“原来群里说话的居民,是堆放杂物居民的女儿,她看到父母做这样的事引起了大家的不满,自己面子上也下不来,就回家说服父母清理了杂物。”李含荣说,这就是熟人社区,大家做了有违公德的事就觉得丢面子。
微信群的活跃还有赖于热心公共事务的居民志愿者。李含荣已经在晋阳社区找到了很多热心人,对社区事务有更多的付出度。
安徽人陶林20年前来到成都,在晋阳社区开了家小诊所。他从不给人乱开药,还愿意和邻居们聊养生话题,人缘非常好。
在最早的微信群里,陶林经常就公共事务发表自己的看法。2015年2月,李含荣专门去诊所找他,请他担任附近几栋楼的组长,陶林欣然答应。“陶林这样的中青年是社区事务的主力,他们学习能力强,能够熟练使用互联网,承担引导居民交流和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李含荣说。
67岁的叶莲清是因为经常在群里发辟谣信息引起李含荣注意的。“老年人攒了一辈子的钱不容易,被骗走后没得收入,所以一定要提高警惕。”叶莲清说,只要看到电话短信网络诈骗的事,她都会告诉周围的老年人多加防范。
被选为组长后,叶莲清抽空走访了院落里所有的住户,跟每家每户都聊过天加了微信,还手绘出一张详细的院落地图。
社区工作全面互联网化
晋阳社区把互联网引入社区工作,带来了全新的格局。如今的晋阳社区办不是扮演一个管理者,而是连接居民各项需求的机构,对接之后再利用社区办的资源,或者寻找外部资源予以支持。
目前,晋阳社区工作跟互联网相关的有四个部分:
一是与居民的日常交流沟通,分散在居民微信大群和五六十个兴趣小群中;
二是沟通社区公共事务,主要有居民代表群和议事会群,比如本文开头提到的围墙和路面改造问题,社区办会先和这两个群成员沟通,大家都认为有可操作性之后,再发到居民大群让大家投票。
为了投票的简单易操作,晋阳社区办和点赞网合作,由后者负责设计投票小程序和统计票数。
三是公示财务明细,采用线上线下结合的模式。这部分工作由社区办主任黄芳负责,她参考了很多事业单位和企业的制度,联合财务工作人员设计了一套财务流程,“总原则就是让每一笔花销透明,花在对社区、对居民有用的事情上。”
再以围墙和路面改造为例,当居民的赞成率超过60%,项目就开始进展,首先将社区出资和居民自费的明细公示,包括社区公众号、居民微信群和线下公告栏,一周之内没有反对意见,进入社区办评审委员会,评审委员会通过方案后,再公示10天,才能邀请施工队进入小区,施工完毕再由项目验收小组验收,合格之后再度公示,项目才告一段落。
在任何一个公示环节,只要有10人以上的居民反对,整个项目都必须推翻从头再来。
四是社区事务和活动的传播,主要途径是微信群和公众号。2016年开始,李济舟开始负责晋阳社区的微信公众号,不定期发布社区活动、社区改造事务、与居民相关的政策解读等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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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社区”微信公众号最近一周的推送,内容包含了社区新闻、安全知识及居民自发创作的诗词等内容。
有一段时间,李含荣思考老年人对社区事务参与度不高的原因,后来一个现象浮出水面:大部分老年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不会使用微信等互联网工具。2015年,晋阳社区办拨出一部分款项,邀请外部团队,每月在社区举办一次“智能手机使用培训”。
刘译星是培训负责人,回忆起最初开班,她说很多老年人连智能手机的开关机都不会,必须从零开始教,“人也越来越多,教室容量有限,我们只好增加课数,最多的时候每周三次。”
现在的培训已经能控制在每月一次,培训的内容也不再只是互联网工具的使用,还有教老年人识别电话短信诈骗等内容。
不同的社区改造样本
在李含荣和黄芳看来,晋阳社区改造项目,不只是围墙路面等硬件设施的改造,更重要是社区关系的改造,包括居民之间的关系、居民与社区办的关系、居民与政府的关系。
令他们自豪的一个反转是,十多年前晋阳社区会出现在四川、成都等电视台新闻里,主题是发生了盗窃、抢劫等新闻;如今晋阳社区也经常出现在新闻节目里,被称为老旧社区改造的榜样。
社区里一位连续十多年上访的老居民,李含荣每次都去找他聊天,总是碰壁,后来从其邻居和亲戚处了解到,这位老上访户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所以才对社会对政府有怨气。晋阳社区办核实情况后帮他申请了低保,又提供了一份清理杂物的工作。现在这位居民早不上访了,每天上班乐呵呵跟大家打招呼,身体和精神状态明显好转。
“我们把互联网的方式引入基层工作,但最重要的是将心比心。”李含荣说,这是他工作15年的最大心得。
考察过很多社区改造项目的王晶认为,晋阳社区的成功,一方面是互联网带来的信息公开透明推进了社区治理制度的完善,另一方面是人的因素,“换一个管事的人,他志不在此,只是完成协助上层机构的工作,对推进居民自治没有兴趣,那可能结果大不同。”
与晋阳社区改造不同,上海嘉定的一个新楼盘——信义嘉庭正在进行着前置型社区改造项目。
这是台湾的一个社区改造项目。几年前,他们想把在台湾积累的社区经验复制到全国各地,上海的信义嘉庭是第一站。
他们找了很多资料,考察了欧洲和日本的一些前置型社区建设模式,发现并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因为国外的前置型社区是针对中低收入人群的社会保障房,而且是以满足使用者的需求来做社区规划的一个社区,并不是要做熟人社区。
范杰臣被选中为项目负责人。他是社会学硕士,先后在台湾行政部门、民间企业、NGO组织任职,既有社区改造经验,也熟悉如何与三方沟通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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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杰臣在课堂上向社区管理者们讲授社区治理的经验。
“要先保证有社会需求帮助他们建构信任关系,信任关系建立后要有分享机制,彼此才是社会关系网络的纽带,成为熟人社区的组织。”范杰臣说,做这些事的一个前提是,这个新社区里近乎是全然的陌生人。
范杰臣最终选用了微信召集+线下活动的方式。每次定一个主题,让居民们在微信群里报名,报名超过40人,线下就要行动起来;不够40人,就换一个主题。他们发现亲子活动最受欢迎,每次报名人都会超过80人;体育活动最不受欢迎,他曾经发起过跑步和打球活动,都因报名人数太少作罢。
“团建活动不是说居民到场我们给发完礼物就OK,我们一定会有比较长时间的互动环节。”范杰臣说,比如最开始的破冰,通过有趣的自我介绍,居民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往下的沟通会顺畅很多。
破冰就是让大家短时间内凝聚社区共识,在小团体里找到他们的邻居,就能找到归属感。
今年1月,信义嘉庭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见面会。整个社区有300多人参加,范杰臣站在台上,回忆将近两年的社区改造工作,讲到自己有次发烧,微信群里没见过面的居民特意煮了粥放进保温瓶,开车过去送给他吃,动情得掉了眼泪。
“问题还是有的,我们一边遇到一边解决。”范杰臣说,比如微信群里的规则,就是在不断的争执中一条一条确定下来的,包括不能否定政策法规,不能进行人身攻击等。
更多的问题是关于社区未来建设,每个居民都有自己的规划,经常为了未来的一个计划争吵不已。这时候范杰臣就会往群里扔优秀社区改造的案例,另一名工作人员则引导大家转变话题,“还是继续吵的话,我就会私下委托几名热心居民,大家一起劝架,然后我再发言说,大家可以先看看优秀案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解决。”
“我们是前置型社区改造项目,没有可以借鉴的模式,只能自己摸索着慢慢来,每一点进步都会积累起来,成为下一个项目的经验。”谈及将信义嘉庭模式复制到全国各地,范杰臣很有信心。
在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罗家德看来,用互联网进行社区改造,能有效将陌生人社区变成熟人社区,改变社区居民的关系,甚至推动社会居民的社会资本积累;熟人社区形成后,会有操作性很强的商业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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