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古风将成为二次元接班人。”几年前,bilibili CEO陈睿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
终于,当汉服着装频繁出现在街头,国风剧和国风音乐获得众多不同年龄段粉丝的喜爱,越来越多人开始意识到,国风再也不只是“小众文化”。但当我们试图定义“国风”时又会发现,它既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回归,也不是对“现代”背离与隔绝。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国风?它为什么让人如此着迷?
文 | 王玉玊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2018年11月,一档名为《国风美少年》的选秀类网络综艺节目开始在爱奇艺播出,尽管节目本身存在各种争议,对于何为“国风”的定义也含糊不清,但这档节目的出现,意味着原本分散的网络国风亚文化开始受到资本与主流群体的关注,并正式获得了“国风”这样一个统一的命名。
国风文化究竟是什么,国风文化社群又有着怎样的社群特征?随着各类国风文化走向商业化和主流化,这恐怕是我们不得不厘清的问题。
01▶ 网络中的国风文化
21世纪初,国风文化伴随亚文化的繁荣而发展起来——
2003年11月22日,河南郑州一位名叫王乐天的电力工人身穿汉服走入市中心商业街,这一天被追认为汉服文化的发端。此后,汉服同好齐聚网络空间,汉服圈渐成规模; 2004年,心然、清响等早期古风大神从填词翻唱开始,古风音乐风格逐渐为人熟知,这一年也被认为是古风肇始之年; 2006年左右,以《知音漫客》为代表的一批国漫刊物兴起,刊载了一系列具有古风风格的漫画作品;《秦时明月》等知名国风动画作品在同一时期诞生;《仙剑奇侠传》系列与《古剑奇谭》系列等游戏作品共同奠定了国风游戏的基本面貌……
创作—传播—聚集,古风爱好者因兴趣相投,开始在网络空间中形成趣缘社群。早期,他们往往混迹于论坛、贴吧,近年来则转向微博、B站、抖音等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因而与其他亚文化产生更为密切的互动。他们广泛吸收后者的审美风格、修辞与叙事元素、社群组织模式,并最终形成了今日的面貌。
举例而言,古风音乐圈与B站的中文V家圈(使用VOCALOID软件制作中文歌曲的网络亚文化社群)就明显有互相借鉴;汉服则在完成商业化转型的过程中充分参考了lo装(Lolita风格的服饰)和JK[即日文“女子高校生”(じょしこうこうせい,jyoshikoukousei)的缩写,意为女高中生。]制服的风格与商业模式,并与lo装、JK制服并称为服饰文化“三坑”。
尽管国风文化日益形成整体风格与叙事范畴,但它始终算不上一个独立完整的亚文化,更多是作为一种审美风尚与价值追求,通过与其他亚文化的结合,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国风文化社群:服饰文化+国风=汉服文化,网络音乐+国风=古风音乐,国产动画/漫画+国风=国风动画/漫画……
在这些“加法算式”中,“国风”也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它有时指向中国古代的器物服饰、诗词文赋,有时指向民族乐器与雅乐传统,有时指向武侠题材文艺作品中形成的江湖想象,并且都不可避免地融合了日本动漫、和风音乐等世界流行文化的因子。
因此,所谓国风,并没有一个稳固的本质,而是在不断包容吸收新内容、新元素的过程中,自我生成、自我塑造。而这种灵活性与分散性,也意味着国风文化爱好者群体的构成和来源非常丰富。
古风少女。摄影/高川也
02▶ 相互链接的“入坑”逻辑
国风文化的传播和社群成员流动有两条脉络:因喜欢国风本身而“入坑”,或因喜欢某种亚文化,进而接触和喜欢该亚文化中的国风支系。由此两条脉络出发,便会产生不断延伸的入坑史。
比如从粤语歌填词翻唱开始进入古风音乐圈;因为古风圈中优秀的同人歌曲创作而开始玩《剑侠情缘网络版叁》(以下简称《剑三》)、《天涯明月刀》等古风/仙侠风游戏;在古风歌曲的配器中感受到古琴的魅力,开始学习古琴,并在琴会雅集中见到身穿汉服的同好,于是开始接触汉服圈,和同袍们一起穿汉服出门“炸街”;再从汉服圈开始接触JK制服与lo装圈;或者为了自己做首饰配汉服,而进入簪坑(手工制作古风发饰的亚文化圈),学习缠花、绒花等传统工艺,从而结识手作圈同好,等等。
这个链条可以不断延伸下去(把它倒过来也同样成立),因为亚文化爱好者的生存状态就是不断发现新的兴趣点,在星罗棋布的圈子中游牧,而国风文化的松散性更强化了这一逻辑。
每个人的“国风文化入坑史”大概千差万别。我有一个朋友曾讲述她进入古风圈的经过:初中时第一次尝试为她自己写的玄幻小说填同人词,用的曲是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后来遇到会唱歌的女同学,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成立了音乐社团。
社团初期成员都是同学,后来又在网上发招募,结识了人生中第一批来自网络的“基友”,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摸索如何使填词声调和谐,也为了做招募启事和歌曲海报而练就了一身PS本领。
歌曲的创作需多人协作完成,因而古风圈多以社团的形式存在。
其中最著名的是成立于2007年的墨明棋妙原创音乐团队,成员包含制作人、监制、作曲、编曲、乐器演奏、作词、演唱、后期、图文设计、企宣行政等多种职司,架构完整、成员众多,创作出了《倾尽天下》《再逢明月照九州》《为龙》《刹那芳华曲》等许多优秀的古风音乐作品。
古风圈里有像我的朋友那样自己尝试创作的创作者,还有更多像我一样纯粹的听众,日常活动是听新歌、买专辑、参加线上线下的歌会,在贴吧和微博上写词评、曲评等。
古风圈经历了商业化转型之后,大抵维持着歌曲在线上免费公开分享,通过出售实体专辑、周边产品、举办线下活动、为电子游戏等文化产品创作宣传曲等方式获得收益的模式。歌曲分享除了借助QQ音乐等常见的音乐类软件外,还常常会使用5sing原创音乐基地、B站等发布平台。
与流行音乐专辑不同,古风专辑往往会采用非常精致的包装设计,并附带书签、明信片等周边产品,还会根据内容物的不同,区分出限量典藏版与普通版等不同的版本,这一点大概受到了同人圈的启发。
它通常采取预售或者众筹的方式贩售,以解决前期制作经费不足的问题。完全由古风圈音乐人独立制作的第一张专辑是河图的《风起天阑》。
当年《风起天阑》预售时,第一次预售3000张,25分钟内就销售一空,第二次预售 500张,第三次预售 300张也全部实现秒杀,最终预售同样在15秒内被抢购完毕。守着淘宝页面拼手速抢专辑,大概也是古风圈爱好者们的一份共同记忆。
除了抢专辑,圈子里最盛大的活动就是古风歌会了——当然,抢票环节同样必不可少。
古风圈最有“排面”的两场歌会我都有幸在现场观看:一次是2015年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结绳纪》大型古风音乐会,一次是2016年以游戏《天涯明月刀》为主题的《心时纪》鸟巢国风音乐盛典。
《结绳纪》结束后观众的微博返图中,总会有人民大会堂穹顶上的闪闪红星,古风音乐会开进人民大会堂的那种自豪感令人记忆犹新。
《心时纪》尾声处全场同唱《倾尽天下》的时刻同样奇迹般地带来一种见证历史的激情,带来那种与彼此紧密相连的亲近感。相约同看古风歌会的,有线下朋友,有线上同好,还有网络游戏中的亲友,很多人都穿着漂漂亮亮的汉服或者lo装小裙子,精心画好约会妆,共赴这一场小圈子里的聚会盛典。
出于对古风音乐的喜爱,我开始学习古琴。当时(2012年前后)古琴还是小众乐器,以至于我经常要向别人解释古琴和古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古琴爱好者同样有自己的小圈子,大家会在百度古琴吧中分享自己的演奏,获得点拨或者夸奖,也会讨论指法、调式、打谱、换弦之类的问题,分享古琴相关的文化与资源。
我曾经尝试过用古琴弹古风歌《礼仪之邦》,那个减字谱就来自吧友的分享。琴圈与汉服圈又有着很密切的关系,这也是我开始接触汉服文化,并最终成为“三坑秃头少女”(编者按:汉服、lo装和JK制服入坑者)的重要契机。
鸟巢《心时纪》国风演唱会。
03▶ 国风文化社群的组织与交往
严格来讲,国风文化爱好者的网络社群并没有统一的社群组织形式,而是取决于所从属的亚文化类型。但作品中心制与旺盛的同人生产力是大部分网络亚文化社群的共同特质,各类国风文化社群也不例外。因而各个国风文化社群爱好者最主流的“入坑”理由,永远是优秀的作品与良好的创作环境。
与此同时,国风文化社群又确实普遍具有发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冲动与实践,这就意味着当国风文化有了自己的感召力、吸引力,便一定已经成功地完成了某些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当代转化,使传统素材成功服务于讲述当代故事,成功融入当代生活。
例如,因为古琴常常出现在古风歌的伴奏之中,所以越来越多的古琴爱好者为古风歌曲乃至流行歌曲配置减字谱,让古琴更多融入当代网络音乐的创作环境中。
汉服圈是另一个典型的例子——尽管他们对汉服的形制有所要求,但同时并不排斥其他元素的融入,汉服因此逐渐发展出适合出席雅集的礼服款和更为生活化的日常款,甚至一些严格遵循传统形制的汉服,也会采用格纹、千鸟纹等时尚图样,或采用皮革、毛呢等更具现代感的材质来制作,与时装进行混搭。
雅集本是传统文人诗词酬唱的集会,如今汉服圈同样沿用了这一称谓。
小型的汉服雅集往往选在山水清佳的景区或氛围雅致的茶楼、琴馆,品茗、调香、吟诗、抚琴、揽胜都可以成为雅集中的活动,还有一些雅集会模仿古人投壶、行令,或者直接来一场小型讲座,将汉服的形制从先秦两汉的直裾、曲裾,一直讲到明清的马面。
时至今日,穿汉服出门已经不再是一件特别需要勇气的事情,也很少会再被路人询问穿的是和服还是韩服。汉服同好们将穿着汉服以及参加各种雅集活动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只是比日常多了一点点仪式感。
相比于封存在图书馆与博物馆中的典籍与文物,能够融入当代生活的,才是真正的活的文化;相比于主义先行的弘扬传统文化的倡导,国风文化这种靠作品说话的文化转化模式或许反而更加有效。
04▶ “秀衣党”与“形制党”背后的话语体系
要理解国风文化与传统文化和当代新兴网络文化之间的关系,就必须意识到具体的国风文化社群常常具有的中心—边缘结构。这种“中心—边缘”结构并不是一个权力等级结构,而是一个话语生产与认同生产的结构。
任何亚文化社群要想存在和发展,就必须建构文化认同与社群认同——社群认同往往通过日常交往、集体活动等方式加强,而文化认同则需要依托于一套具有共识力的文化阐释和价值阐释。
国风文化社群的中心,就是不断提供这样的文化阐释和价值阐释的场域。
以汉服为例,对于不少汉服同袍而言,购买汉服时,除了考虑是否原创、是否舒适合身好看之外,还会优先考虑其形制对不对。因此,在汉服圈中,虽然占据最大基数、支撑汉服商业化道路的,是那些觉得汉服好看而购买汉服、不太关心其是否合乎形制的“秀衣党”,然而他们始终只能在汉服圈的话语生产体系中处于边缘位置。
“形制党”才是居于核心地位的人——他们注重汉服形制与结构的正确性,通过梳理、比对大量文献与文物,着力于复原、科普汉服的形制与工艺。
换而言之,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知识共同体,汇集资料,形成知识,并将那些不符合传统汉服形制的服装(比如以日本袴装结构为参考的两片式齐胸裙、没有出土文物佐证的魏晋风大袖衫等)从汉服的序列中排除出去。显而易见,“形制党”具有精英倾向,新人需要经过一定的学习过程,才能逐步共享这一套圈内的知识体系。
与形制正确的汉服对立的,是形制没有出土文物佐证,更多从古装剧、仙侠剧中汲取灵感的“仙服”。“仙汉之争”在这几年的汉服圈始终是一个核心议题,从这个议题出发,汉服复兴的学术意义与文化价值被建构出来,成为了汉服圈文化认同的真正内核。
今年五月,中国丝绸博物馆关于南宋周氏墓出土三裥裙文物复原的讲解中指出,这件三裥裙是由方布打褶拼接而成,而非此前汉服圈内普遍认可的由四块直角梯形拼接而成的四破三裥裙。
四破三裥裙究竟是完全不曾存在过的形制,应该被归入“时代的眼泪”,还是可能存在于唐代,但尚无文物证明的存疑形制,还在争论之中。这种讨论的专业程度是圈外人很难想象的,但它确实是汉服圈同袍日常话题的重要组成部分。
形制优先的态度当然不可能得到所有汉服爱好者的认同。
赞成汉服形制改良,认为形制无关紧要,或者愿意将“仙服”纳入汉服范畴的意见绝非少数,但“形制党”对于汉服圈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们标的了汉服与其他服饰文化之间的明确界限,重视形制、研究形制这一实践本身所包含的理念——继承传统服饰文化、发现真正的汉服之美等——也在不断向整个汉服圈扩散渗透,由此为汉服之为国风文化的合法性提供了有力支撑。
这种中心—边缘结构在国风文化社群中的广泛存在,既保证了每一个社群具有足够的开放性,又保证了社群本身具有深度发展的空间,让社群文化认同不仅仅是停留在“喜爱”这一浅表层面,而包含了更深刻的知识共享与价值认同的维度。
试图定义什么是“国风”的实践,大概都会归于失败。国风不是传统文化的简单回归,也不是彻底隔绝于传统的当代文化,它来源复杂、形态多样,不同国风文化社群的审美风尚与价值诉求也不尽相同。
但我们总能在它们身上看到某些相似的目标——那是一种力图弥合文化断层,将古代中国文化与全球化时代中的当代中国文化重新放置在一个贯通的文化体系中去理解的努力,是自觉寻找乃至于创造传统文化的当代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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