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邦 发表于 2020-8-13 22:55:16

生于娱乐时代:“快乐”距离“幸福”到底有多远?

1985年,尼尔·波兹曼在著作中提出了“娱乐至死”的观点,他认为人类将毁于娱乐至上。尤瓦尔·赫拉利则在《未来简史》中指出,“幸福快乐”是人类三大新议题之一。
娱乐和幸福快乐虽然不能划等号,但我们显然已经处在两位学者所描述和预言的轨道上。
在当下,一方面,对娱乐和“寻求刺激满足以实现快乐”的批判声音不绝于耳;另一方面,娱乐和快乐体验承载着越来越多的人类科技创新、市场需求、经济增长、休闲时光以及公共话题。
从对人类的影响力上来说,娱乐不再是无足轻重的,而是需要认认真真地讨论。


文 | 韦庆旺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严肃为什么会被娱乐取代?在尼尔·波兹曼看来,媒介作为一种交流技术,绝不只是人们交流的工具或形式,而是实实在在影响人们交流的内容和方式。
以电报为例,当电报发明之后,由于在技术上能够将非常遥远的毫不相干地区的信息迅速传播,在此之前,信息绝对无法超越乘坐交通工具的距离和时间。
此时,谁能更早地报道更远地区的信息,谁就更具有“新闻”的价值,而所报道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在什么背景下发生,则变得不重要了,信息的严肃性失去了传播价值。

由于信息的遥远和不相干,人们看了报道几乎不会(也不用)采取任何行动。所以,“新闻”的价值不在于指导行动,而在于娱乐的价值。
到了电视时代,图像作为主要展示手段,在报道台风、地震、火灾和恐怖袭击这些灾难和悲伤的事件时,不管多么危险,记者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发回更惊险甚至更“壮观”的影像,变得比写出有文采的文稿更重要。

作为观众,不仅很难产生真正的悲伤情绪,也不会关心现场记者的人身安全,因为这些情感在电视媒介上是不合时宜的。尤其是类似每日新闻这样的节目,每条新闻平均间隔45秒,中间还会插播广告,单条新闻引起的任何一种严肃和沉重的情绪,还来不及反应和沉淀,就会被下一条不相干的新闻掩盖。

因此,尼尔·波兹曼认为电视这个媒介决定了它只适合传播娱乐的内容。



很遗憾,尼尔·波兹曼没有见过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等新媒介的大发展。同电视一样,移动互联网上的信息包罗万象,永远也看不完,但也有两点重要不同。

首先,观看电视需要一个有边界的物理空间(如客厅),但手机几乎可以在任何场合和任何时间接入网络(如在地铁上、躺在床上甚至是在厕所中……)。这个特征决定了我们没有理由将使用者限制在确定的空间和时间,甚至也没有足够强的理由(或者说根本无法做到)限制使用者在上网时不能同时做其他事情。

从环境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组行为与一整套特定环境相对应,因此一套环境会预示或启动特定的一组行为。但互联网在线状态使得不同的环境同时交割在一起,启动了不同种的行为系统,因此必然任何一种行为系统的本义都会受到干扰。
所以,移动互联网上的交流,很难像线下物理空间那样完成“严肃”对话,这或许也是表情包以及许多充满“笑料”的事件诞生的原因。
这让我想起不久前的一则新闻。在疫情期间,一位90后女教师竟然在上网课的间隙,“抽空”结了个婚。当天,她穿着结婚礼服出镜上课,学生通过会议软件隐约听到了婚礼的鞭炮声。这样的行为没有受到质疑,而是得到了某官方媒体的积极评价,认为她婚礼当天坚持上课,此举拉近了与学生的距离,更有亲和力。



这在传统的物理世界中是无法想象的。根据现行的一般教师职业行为准则,如果类似性质的事情发生在线下,多半会被认为是对待教学不严肃,甚至被会认定为教学事故。可是在线上,评判标准毫无质疑地发生了反转,这个事件背后的意义竟然值得认真探讨,媒介的影响成为其中不容忽视的因素。

另外一点与电视媒介的不同在于,在移动互联网上,使用者间有广泛而频繁的社交互动,这有别于电视节目制作者自上而下地单线传播方式。
从整体上看,互联网社交互动的主体是普通大众而非社会精英,社交互动的关系或性质是陌生的而不是亲密的,所以任何严肃内容只有被去严肃化或转化为好笑的内容才能形成病毒式传播,这是交流媒介和交流生态预示的一种必然结果。

最近,震惊全国的杭州杀妻分尸案,引起了人们的悲痛、同情、恐惧甚至愤怒,但许多社群中,这些严肃而沉重的情感很快被网友转化成戏谑的“化粪池警告”梗和“两吨水警告”梗——真是没有什么不能成为梗。



与上述两个基本特征相比,人们常常提到的网络匿名性其实是更次要的特征。事实上,随着移动互联网的进一步发展,“永远在线”和“社交互动”愈演愈烈,匿名性越来越不现实也不重要。
但需要说明的是,强调媒介对交流有本质影响,并不代表支持技术决定论,恰恰是要提醒人们重视对媒介意义的理解和研究。

最热的话题终会成为唯一的话题?

著名投资人李录在《文明、现代化、价值投资与中国》一书中,将人类文明史划分为三大阶段,即1.0狩猎采集文明、2.0农业文明、3.0科技文明。3.0科技文明的标志是科技创新与全球市场经济的结合,主题是经济的永恒增长与人类能力的无限扩张,铁律是最大的市场最终会成为唯一的市场。

我们不妨在移动互联网背景下改造后面这句话,“最热的话题最终会成为唯一的话题”,这大概就是当前移动互联网的文化生态。
在PC互联网时代,我们常见的搜索模式是根据自己的需求设定关键词来搜索某个知识或信息。而在移动互联网上,我们更多的是根据热搜来浏览内容,或者再叠加一层基于社交关系或大数据算法的热度。我们浏览文章、图片或视频后的一个象征性操作也变成了点赞、在看与分享。由此,每一个人次对热点的浏览又成为该热点提升热度的一个数据。

如此循环往复,最热的话题终会成为唯一的话题,更进一步地,影响社会文化的塑造。

文化心理学将文化定义为群体共享的知识。也就是说,任何只为个体掌握的知识不能成为文化,但任何个体的知识一旦在群体中分享成为群体共享的知识,即成为文化。沟通心理学也发现,一个人更愿意与别人交流自认为他们都知道的信息,即共享信息。在某种程度上,对共享信息的把握直接决定了我们与人交流的信心与愉快程度。

于是,与人谈论确定无疑的热点成为当下最流畅和愉快的沟通方式——由于最热的话题总是最确定无疑地被更多人共享,谈论其他话题时如果能借助热点话题无疑可以增加关注度。最终我们谈论的每个话题都必然与最热的话题有关。

所以,在当下这个时代,一个话题是否能够在公众话语中存活下来,热度本身可能已经变得比话题的内容、价值甚至真伪更重要。
在移动互联网的背景下,什么样的话题能够保证有热度呢?既然内容多样、价值多元、真伪难辨,那么只有娱乐性才是永恒的标准。
在疫情期间,武汉方舱医院的“读书哥”,让一本难读的纯学术著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成为热搜和畅销书。最近耒阳高分留守女孩钟芳蓉报考北大考古系的新闻,在网友、自媒体的热议中意想不到的把考古专业及从业者变成了焦点,刷了一把“存在感”。


移动互联网天然具有生产热点话题的特征。每一个移动互联网参与者理论上都永远在线,都总在寻找热点话题,而热点话题具有成为更热话题的倾向。因此社交互动的碰撞几乎每天都能生产新的热点,而娱乐的情绪很容易消退,一个热点的宿命也必然是被另一个热点取代。正因如此,刷热搜、参与评论、蹭热点、弹幕互动,也成为移动互联网时代娱乐文化的标准动作。
在热点更替之间,唯一不变的是娱乐的状态,它真正成为网络文化的主流。

从娱乐到幸福:如何寻找意义?
在尤瓦尔·赫拉利看来,虽然人类一百多年前、两百多年前或者更久以前面临的主要生存问题,现在我们仍然会面对,例如食物短缺、战争、传染病。但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科技或发展水平上,已经不把这些问题看作根本的威胁。如果威胁还存在,也已经不是人类发展水平的问题,而是政治或选择问题。

在整体上,人类有能力不让任何一个人饿死。事实上,每年死于自杀的人已远远多过死于战争杀戮的人。在这些意义上,赫拉利认为长生不死、幸福快乐、化身为神是人类面临的三个新议题,也可以将它们理解为人生的意义。

正是这种“以幸福快乐作为人生意义”的“时代精神”,在与媒介、互联网生活方式耦合之后,才出现了“娱乐至上”现象。
也因为如此,才使得那些主动“去严肃化”的娱乐行为,在某些时候反而成为严肃的娱乐精神、职业操守和人生事业,也成为重要的经济形态,甚至是群体情感的皈依。


如上文所说,人类对幸福快乐的追求已经成为一种不言自明的渗透性的追求。

而现代社会在谈到幸福快乐时,特别强调个体内在的独特的主观体验。但积极心理学告诉我们,无论这种体验多么内在和独特,也脱不开三个关键词:胜任感、自主感和亲密感。
从这三个角度来审视娱乐时代,我们可能更容易理解我们与“幸福”之间的距离。
首先,科技与商业的结合为我们获得胜任感提供了最方便的途径。

如今,一款游戏,哪怕一个运动监测软件,都会为你设置最清晰的目标、提出最力所能及的挑战、提供最及时的反馈和奖励,这都有利于你获得胜任感。这些胜任感的设计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学研究的依据。

当然,人们对它们的满足程度因人而异,有人将它们看作自我提高或休闲生活的一部分,由此收获的满足程度更高;有人将它们作为现实生活缺乏胜任感的一种补偿,满足程度不低,但可能会伴随着焦虑感和失落感。

而自主感体现为选择的自由。

有心理学家指出,在消费和娱乐方面,现代社会给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选择,但更多的是微观选择,宏观选择则比较少。例如,在商场儿童专区给小孩子买衣服,有各种各样卡通图案的衣服可以选,但却很难选到没有任何图案的衣服。

这种现象在娱乐内容生产方面表现为:刷了很多内容,却没有哪个让人真正愿意停下来。

短视频的兴起也是一个例子。短视频一般长度在15秒左右,跟通常广告的长度一致,符合人们对碎片化内容的需求。这并不是巧合,其背后有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对快乐研究的科学依据。但根本上来说,它直接满足了选择甚至是放弃选择(如完全依赖于算法的推荐,这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最后一点,亲密感本质上是基于深度情感绑定的熟人关系,因此在亲密关系基础上开展任何共同的娱乐活动都是一种幸福的增益。
人类的发展是一个不断扩充人际关系和群体规模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在互联网之前速度一直很慢。然而在进入互联网时代以后,人际关系和群体规模很轻松地超越了基于面对面交往的数量。

在现实中,人与人面对面交往有一个150人法则,简单说就是你的通讯录里很难超过150人。但在网络世界,我们的微信好友不仅轻易达到几百上千,而且在网上互动的群体人数理论上是没有上限的。

因此,网上的社交互动永远不缺少象征意义上的群体归属感。但也正是由于这种群体归属是基于陌生人的弱关系,互动的内容和主题更容易停留在娱乐的浅层,很难达到更亲密的深层。


结语
不管是媒介的暗示,还是文化的导向,如果你安于生活在当下,认同消费和娱乐,幸福快乐就相对容易一些,而且一个幸福的当下连着另一个幸福的当下,关键的是,在享受当下的幸福这一点上,你一点儿也不孤单。

当然,如果你要反思,想活得自然质朴,那么你可能需要与媒介保持一点距离,与主流文化保持一点疏远,不过,你可能需要忍受一些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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