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邦 发表于 2020-8-10 22:48:31

庆余年:看似“传统”的国风剧,如何引发“新”共鸣?

8月7日,第26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绽放”颁奖典礼在上海举行。由腾讯影业、新丽电视、阅文集团等联合出品的电视剧《庆余年》,最终斩获最佳编剧(改编)、最佳男配角两项大奖。白玉兰奖是“中国电视剧三大奖项之一”。
白玉兰奖对《庆余年》编剧王倦的颁奖评语是:“在原著小说的基础上尝试了独特的表达,细处见微光,轻松幽默的语言风格,有新时代年轻感的人物设置,让人耳目一新。”
一部热门网络小说,如何变成一部好剧?一部国风作品,又为何能引发新时代青年的共鸣?



文 | 夏伦茨资深媒体人



自记事起,来历不明的孩子就遭遇歧视与危机。他挣扎、奋斗,幸运地获得了几位长者的帮助,最终成就一番功业。
这样的故事在虚构世界中一再重演,相似的悲喜也始终存在于人间,所以它们总能唤起读者或观众的共鸣。不过,凡事有利有弊,孩子升级打怪、修仙飞升后成了英雄,一不留神就丢掉了人性,或者不再关心被他抛得远远的普通人。古代、当代瞬间割裂,人性带来的感动就消失殆尽了。
所以,张无忌的犹疑和韦小宝的油滑就格外宝贵——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基于同样的原理,范闲的故事一开始就带来惊喜。他有缺点,但知行合一,为人处世洋溢着理想主义。这个带着私生子“原罪”的男孩,怀着赤子之心,竟然没有生出危险的戾气。《庆余年》第一季看下来,鲁迅先生写在《新青年》上的期许每每浮现: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这绝非夸口。庸常生活中往往被忽视、甚至引来嗤笑的高贵品格,就在范闲和他周围那些人身上闪现着。
当代观念与古代社会的兼容提示我们,一个“穿越”故事应具备怎样的追求,应该怎样反观我们自己。这也解释了观看的意义:我们为什么喜欢“国风”?


左:《庆余年》海报之一,古意盎然又带着轻松幽默。右:《庆余年》剧照,主人公范闲亲吻奶奶的额头——非常现代的一个举动。


01▶ 观念: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
“在京都,要谨慎些。”父亲的告诫,仿佛成人社会对一个年轻人的明确警告。可想而知,范闲回应得毫不在意:“我一向挺谨慎的。”
显然,范闲不知道自己将面对多么波谲云诡的局势,但一些观念切实支持他生出自信。他笃信众生平等,这一点是最为现代的观念,贯穿着故事始终;面对无处不在的观念冲突,他都尝试去平心静气地讲道理。观念与行为妥帖结合,给一系列令人感动的剧情赋予了情理基础。
改编自猫腻同名小说,由腾讯影业和新丽传媒共同打造的热播剧《庆余年》,剧情暗线是范闲母亲叶轻眉的故事。她怀着极美好的理想,却不为那个社会所容,最终被其吞噬。范闲未曾见过母亲,寻找自己的根也是故事的基本动力。第六集里,他读到了令人震惊的碑文。他尚未领悟叶轻眉的社会理想,但母亲的理想终将融入他的生命:
“我希望庆国之法,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穷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我希望庆国之民,有真理可循。知礼义,守仁心,不以钱财论成败,不因权势而屈从。同情弱小,痛恨不平。危难时坚心志,无人处常自省……”
这些语句脚踏实地,不迂阔,也不愤世嫉俗。剧中处理非常动人,伴着叶轻眉的画外音,范闲徜徉街市,芸芸众生已然静止,留在他们享受生命美好的一刻。或娱乐、或说笑、或阅读,有人正为蔬果讨价还价。
“……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
这段自陈,与马丁·路德·金的名篇《我有一个梦想》可谓精神相通。实现理想不易,但社会正义的理想如灯塔般感召一代又一代人前进。不卑不亢的理想主义,提升了国风剧的品位。
即便少年心气、忠肝义胆等常见的传统价值,本片的编剧王倦也挖掘得更为深广。他理解了这个架空世界的灵魂,与猫腻的原著小说一脉相承。
网络文学并不天然等同于“爽文”,描绘勾心斗角也不汲汲于展现人性幽暗。反过来,它们承接着希望。
王倦在编剧阐述中自陈,他希望减少范闲在原著中由杀伐果断体现的黑暗一面,更为注重人性的温暖。他的幽默恰到好处,总是会心一笑,不曾耽于圆滑流俗。但第一季中,范闲遇到的挫折、痛苦未必足够促进其成长,所以他选择重新塑造义士滕梓荆。
原著中,滕梓荆一直陪伴在范闲身边,是位听话的属下。“现在改成有过去,有挣扎的人物,他和范闲逐渐建立友谊,然后再从他的故事上,带给范闲挫折和打击。”
滕梓荆因伸张正义,受到权贵的欺侮和损害。他想寻找妻儿,遂央求范闲帮忙,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事成后任由对方差遣。面对死士般的性命相托,范闲当然无法接受。他愿意帮忙,但只是出于正义和友谊。他坚信,两个人的关系是平等的。
王倦令支线人物更加丰富,让滕梓荆成为了自身的主角,以及范闲成年后第一个平辈的朋友。“而这,也是范闲选择勇敢面对这世界的最强动力。”
少年汲取着前辈和朋友的善意和爱,践行自己的观念,不闭塞亦不随波逐流。充斥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氛围,只可能批量生产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庆余年》构建宏大的世界,同样关注着个体的端正。在众生平等的基础上,耳熟能详的价值观在剧中获得拓展,营造着星星点点的希望。




02▶ 说理:什么是真正的成熟?
面对未知的成人社会,范闲对真诚、平等的坚持会赢得年轻观众的共鸣。说理则是他成熟的一面,遇事不是压服,而是讲道理、明是非。这就是一个真正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对于观众,接受范闲反复伸张的道理非常容易,但要记得他身边都是古人,思维方式格格不入。古今相遇碰撞出的火花引人发笑,但剧情不能敷衍而过,隔阂绝不会因观念正确而自然消失。
范闲希望忠心耿耿的守护者五竹独立,为自身活着。五竹的反应却是:“你不需要我了?”讲尽道理,五竹仍旧“不是很明白”。尽管存在“我虽体弱,心却倔强”的婉儿,追求爱情也不是那时的女孩子能轻易接受的。
徐贲教授阐述过:“说理是一种教养,其间包含两层含义:首先,要保持一种不去侵犯别人的心态;其次,要学会用一种别人最能接受的方式去表达你的说理。”说理是当代社会格外需要的品质,在人身依附关系再正常不过的年代就更加需要,但方式必然不同。同理心使人关注他人的所思所想,再正确的道理也应该靠交流和说理,而非威吓令别人接受。
在《庆余年》中,亘古不变的人性成为沟通的起点。
范闲离开奶奶时依依不舍,冲动地亲吻了老人家的额头。老太太惊叹:“这成何体统!”但她迅速接纳了这种告别方式,因为她发自内心地疼惜孙儿。夸张的感情外露容纳着千言万语,此间也算自圆其说了。
另一段令人震惊的剧情,是范闲要求父亲范建向二儿子范思辙道歉。没有证据,单凭怀疑,范建就让贪财和冲动的范思辙下跪很久。在贾政惩罚贾宝玉天经地义的时代,就需要说理将看似荒谬的要求阐释得合情合理。
范闲的理据齐备、层层递进:范思辙并没有放鹰逐犬、吃喝嫖赌之类的陋习;他痴迷于敛财,实际上源于崇拜身为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财的父亲;冲动的原因,正是因为对方对父亲出言不逊。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得到您的欣赏。”范闲对顽劣的弟弟不计前嫌,反而仗义执言,指出父亲的谬误。父亲心里惭愧,但表面仍然维持尊严,只许诺范思辙提一个要求。没想到,他居然提出全家一起推牌九——也就是玩骨牌——还要带着钱玩。
不计前嫌化解家庭矛盾,合乎每个人性情的“大团圆”,以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态度,让当代观众与剧中的古人都能接受。体认人心,时刻关注着“人”,尊重观众和角色,是好剧的关键。
引发这番争执的是《红楼》。范闲凭记忆渐次默写的《红楼梦》,以《红楼》为名流传开来,引得洛阳纸贵,连妹妹都在“催更”。权贵公子不怀好意地当众羞辱《红楼》为“秽俗之书”,范闲站出来为文学辩护:“若是不出名,就写不出好作品吗?‘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他激昂但精确地批驳对方,“连正视他人文字的涵养都没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里可以见到范闲对《红楼梦》的珍视,也展现了他的正直。热血、冷静与善解人意等特质集于一身,范闲的形象是理想的,也是关于何谓成熟的示范。
踏实的理想主义,是《庆余年》的灵魂所在。几乎没有人喜欢虚伪与霸道,人物的良好品性使国风故事与现实联系在了一起。




03▶ 活着的传统:只剩下一个人也会有传承
事实上,《红楼梦》不仅是一场激烈冲突的导火线。《庆余年》与这部经典名著存在更紧密的联系,其书名便来自第五回巧姐的判词: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范闲对这段判词心有戚戚,巧姐与他的跌宕命运形成了对应关系。两人都面对亲人的贪婪与阴损,无意义的挣扎,以及与它们相对的善意,即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信任。
“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则源自诸葛亮的名篇《诫子书》。毫无疑问,猫腻与范闲都钟爱古人的智慧。学习与立志都殊为重要,它们乃是立身、为人的前提。
对古代文化的展现,在范闲与北齐文坛大家庄墨韩的切磋中达到高潮。朝堂夜宴上,范闲诵读了诗词名作百余篇。他无法解释自己与这些作品的来历,只能盛赞它们属于“千载风流,文采耀目”的世界,乃是自己梦里留下的画卷。
朝堂暗潮涌动,但前辈庄墨韩仍为这些诗词打动,很多观众被赤诚、谦逊的老人感动哭了。一条受到欢迎的弹幕感叹:“这是真的文坛大家,输给历代文坛大家,不丢人。”老先生惜才,不愿看那些绝句蒙尘,告诫范闲不要随波逐流,成为“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浊物。这位仿佛集合了庄子、墨子、韩非子的文坛耆宿,以及扮演他的老艺术家许还山,都赢得了年轻观众的敬重。
追剧的同时,编剧王倦在微博上写下自己的评点:“原著经典段落啊,没错,这段保留,只会有那么一点点小改动,不仅仅是斗诗,也不算是抄诗,这是把一整个文明的文学之光砸在了殿上。”
他因这个段落而兴奋,“他孤独了这么久,此时骄傲而思念。最难忘的世界,回不去的世界,这一刻和他梦魂相连,这些诗词,是给这个时代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哪怕只剩一个人,依然会有传承……”这是王倦的自信。
可以说,在形式与内容上,《庆余年》都展现了对本土文化的尊重。范闲与叶轻眉一样,是上一次文明留下的种子。他本性淡泊,却逐渐认清自己身上承载的重任。重量来自文明,超越个体,但不吞没个体价值。中文仍在未来使用,他的记忆是人类的星星之火。
传统之重要,在于它的永恒性,新与“旧”并不矛盾。人性、文化的光辉事实上是常新的,不因时代变迁、雨打风吹而消逝。
老先生将一生藏书都交给范闲,显然具有传承意义。他们接触很少,只是因文明而生出相互信任和责任感。《庆余年》的世界类似于“重生的文明”,架构相当复杂,剧集加以凝练后更加凸显了当代与古代的有机联系。
带着竹子、国画等传统文化元素的海报,是《庆余年》崇尚国风的直露一面。这种风格也逐渐为世界所认可,像“中国电影海报设计第一人”黄海为电影《寄生虫》设计的“山水版”海报,显然赢得了韩国导演奉俊昊方面的青睐。《寄生虫》冲击奥斯卡奖和于日本上映时,都选用了这一版海报。


黄海为电影《寄生虫》设计的“山水版”海报
日常生活里,以汉服从亚文化服饰逐渐成为日常衣着为标志,国风文化愈发为大众关注。人总是需要寻求依靠的,也期望了解自己来自何方。
对于原子化的个体,集体性的传统是慰藉的有效来源,家庭、社区、传统、祖国还可以为孤独者培育土壤、提供语境。范闲探求身世之谜,与当代人对传统的好奇并没有什么区别。
国风剧里精良的“服化道”,舞台上曼妙的国风音乐,成长过程里听到的成语故事、文坛掌故……它们都承载着传统,源自四面八方的萌芽破土而出时,对于文化的自觉就清晰起来。
在往往残酷的、令人哀叹的朝代更替中,我们依然能辨认出自己的根。无根的个体渺小如沙粒,无法亲近大地。国风看似轻盈,但它承载着抵抗虚无的重任。
还是与人性相关——自“国风”之始,就联系着先民的纯真时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情、劳作、善恶分明,先民那种纯真状态令人心向往之,却只能通过文艺作品回溯。
自最初的“国风”开始,百家争鸣、古典名著等具体而微的事物为我们设立了标准,融入我们的血液。范闲嫉恶如仇的人格,叶轻眉众生平等的理想,都是那些文化遗产的鲜活回响。




04▶ 榜样:摆脱了冷气的青年
对电视剧行业来说,2016年是迷失自我的一年。“大IP”失灵,替身与抠像等问题时为舆论诟病,损害业界与观众的信心。
这种局面令人扼腕。2015年,剧本、拍摄及“服化道”都非常精良的《琅琊榜》播出,赢得了观众的喜爱。行业本应趁势而起,自我更新,没想到很快陷入了迷惑:重要的究竟是IP、流量、明星,还是故事、价值观、人文关怀?
《琅琊榜》导演孔笙强调过,他想通过故事传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譬如人物内心最坚定的力量,譬如被视为幼稚和不切实际的理想”。见到了人,剧集才有生命,才能令观众信服。时间终究蹉跎掉了,令人欣慰的是电视剧行业坚持过来了。一批题材多元的电视剧或网剧涌现,令人惊艳。
同样令人欣喜的还有青年演员们,他们也是这个行业的未来。以偶像身份闻名的易烊千玺,短期内推出了《少年的你》和《长安十二时辰》两部广受好评的作品,还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短篇小说集《冬泳》。
在《庆余年》中扮演范家兄弟的两位明星,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进步。张若昀参演了“大导”林兆华复排的名剧《三姐妹·等待戈多》,在契诃夫、贝克特写就的永恒等待中,体会着人类无可摆脱的荒谬。而在方旭导演的《牛天赐》中,郭麒麟演绎老舍笔下孤单的私生子。年轻明星不为自己的名声束缚,以各种形式超越个体,去探求人类的精神处境。
挑战、尝试当是青年期待的,读书与舞台无疑比消费主义享乐更为积极和有益。这也是向上的青年偶像带来的光亮。由此所得到的营养,都将反哺在行业当中。无论面对古代的、现代的还是穿越的、科幻的故事,他们都能捕捉到角色的丰富之处。
谈起《庆余年》时,张若昀形容这部作品“诠释了一个人活着的尊严”。“大家觉得范闲与众不同,就是因为他拥有同理心,他可以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对于人物,他的诠释也令人惊喜。青年明星的进步同样给人以信心,真正“摆脱冷气”,由此“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一部制作精良的国风剧可以引发当代观众的共鸣。
“每一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想过重活一次。”期待重新活一次,或许因为当下处境逼仄,或许源自更宏伟的理想。无奈的是,人可以奋力改变命运,却不能重活。而奋斗的结果往往如《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名句:“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被推入过去。”
这是人的局限,也是人的力量所在。国风剧给了我们做梦的机会,但梦却含着无比真实的成分,联系着令我们舒适的过去。电视剧工业的工作者们,以自己的专业造梦,进而给观众的人生带来长久激励。
“重活一次”这个前提使范闲的赤诚更加合理。他亲眼见到前辈身上闪烁的光芒,见贤思齐,懂得珍视过往与现在,懂得“为美好而活”。这个年轻人曾经只想维护自己的小日子,但随着思考和抉择,越发积极进取。他始终坚信自己不是什么棋子,不愿被有违平等的宏大价值裹挟。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范闲明确地告诉世人。不用说,这就是我们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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